矛盾幽谷中的迴響:歷屆諾貝爾文學獎作品中的矛盾感
原載於《抉擇》,1986年7月,頁11-14。
聖經中彌漫著深遠的真理。它們是矛盾之燧石碰撞而迸出的火花,點燃人生的智慧,人生是矛盾構成的圖案,在矛盾的沖激漩渦裏,我們打撈著稍縱即逝的真理。人間從未有過純元的善,也從未有過純元的惡。在善惡交織中,我們認識人生,發現它的光明面和陰暗面;在善惡的交戰中,我們面對那些在掙扎中的至善流露,感極而泣;我們逼視那些墮落的鬼獸間之行徑,太息髮指再三;讓我們體會「上帝形像」的意義,和撒但爪齒的兇殘。人類在災難中哭號,在痛苦中哀泣,在罪惡中呻吟,在孤單中消沈,在戰爭中吠嗥,在貪慾中打滾,在權利中浮沈,在歧途中徬徨;傳統、革命?個人、群體?「荒謬」、意義?尼采、基督?自由、秩序?極權、民主?宗教、人本?理想、物質?終極、權宜?……這一切構成了現代的人生,構成了現代文學,構成了諾貝爾文學獎作品。這一切也是聖經的主題。
本文試將聖經中人物的矛盾和掙扎經歷,和諾貝爾文學獎作者或作品中的矛盾感,作一對照。
聖經中「傳道書」的作者,以理性之銳目,冷觀世上萬事,他的結論是:虛空、捕風、捉影、矛盾、無意義。他觀察過享樂主義(「凡我心所樂的,我沒有禁止不享受的」)、智慧主義、道德主義、財富主義、長壽主義、名譽主義、來世主義,權力主義、愛情主義(傳道書一1,15,三16,四8,五12 ,六3,七1,14,九11,九1,6)。他的結論是多麼矛盾與荒謬:「智慧人與愚昧人無異」,「貪愛銀子的,不因銀子知足……人怎樣從母胎赤身而來,也必照樣赤身而去」,「義人所遭遇的,反照惡人所行的」,「好人如何,罪人也如何」,「萬事之理離我甚遠!」「虛空的虛空,凡事都是虛空。」
「空虛」•「荒謬」・意義
威廉•福克納(William Faulkner被稱為廿世紀美國最偉大的小說家,獲諾貝爾文學獎)是一個走上宿命論之途的悲觀主義者;他否定歷史的意義,否定哲學和科學;他認為人生的意義就是忍受,因為人生就是「痛苦的總和」,「勝利是哲學家和傻瓜的幻覺」。在他的「城市」(The Town,1957)裏面,「忍受」(endure)成為最顯著的字和思想。他回到古代希臘斯多噶哲學的觀念裏去:「放棄一切希望,但是要戰鬥下去;戰鬥就是它本身的獎賞。」
海明威(一九五四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)的第一部成名作「太陽升起」,該書名就是從聖經傳道書第一章第五節取來的,暗示他的悲觀哲學。他的名著「老人與海」更是他人生觀的詮釋。這故事描寫一個老人單獨駕船出海追捕大魚,作為他人生最後一次心力和體力的考驗。一條大魚上鉤,卻把船拖入大海他奮力與魚爭鬥,最後獲勝。但是魚身太重,無法拉上船面,他只好用鏈把它吊在船邊。不料鯊魚群光臨攫食魚肉,殺不勝殺。他終夜划船回岸,但是大魚殘軀所餘無幾。他無法確定自己是勝利者或是失敗者。海明威的格言是:「人生第一任務就是忍受(endure)。」該書獲得一九五三年的普立茲獎。海氏認為人生是殘忍而無意義的,恰如沙特和卡穆所說的「焦慮」和「荒謬」。
奧尼爾(Eugene O’Neill一九三六年獲諾貝爾文學獎,另四次獲普立茲獎)的著作中也充滿了悲觀哲學的氣息。他把每個嬰兒的誕生稱為「死亡的誕生」(giving birth to death)。他認為每一個人都註定要失敗,人的高貴性只在於爭鬥中的勇氣。他的著作幾乎都是悲劇,充滿了罪惡、兇殘、報復、絕望的描寫。
沙特(一九六四年拒絕接受諾貝爾文學獎。他說,他會同樣拒絕接受列寧獎,如果頒授給他的話)在他的名著理性時代」(The Age of Reason)裏面,把人生稱為「徒然的熱情」(a futile passion),因為人生似乎毫無意義。
卡繆(一九五七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)的名著「西西弗的神話」(The Myth of Sysyphe),藉著古希臘神話中哥林多王西西弗的故事,來描寫人生的無意義。西西弗受天神宙斯所罰,將一塊大石推上高山,但每逢接近山頂時,大石就會滑落山下,他永遠在那裏毫無意義的勞苦。宇宙是不能以理性來了解的不時有與理性相反的「荒謬」(absurdity)現象。科學、哲學、宗教,都不能解釋它。但是,卡氏提出一種思想:這「荒譯」只是一種人類主觀的印象和意見,並非一定是客觀的事實。恰在這一個關鍵上,法國科學家兼哲學家巴斯卡拉(Pascal)提出基督教信仰的答案,正如德國存在主義鼻祖祁克果(Kierkegaard)所主張的。這也是聖經傳道書在分析「日光之下」人生虛空和荒謬的現象之後,所提出的結論——人生是有意義的:敬畏上帝,道其美善旨意而行善、喜樂、尋求智慧(十二13,三12)。這是由「日光之上」的境界裏面照射下來的一道金光。
上帝・人本
這是把我們的思想,引往諾貝爾文學獎作品中關於上帝和人本觀念之間矛盾的探討。這個終極性的問題,在這些作品中常常出現,值得我們注意。
聖經裏面也有些作者,會經歷了上帝是否存在的困擾,也會發出痛苦的呼聲。例如:「我見惡人享平安,他們死時沒有疼痛,不像別人受苦,他們所得的過於他們所想的,常享安逸,財寶增加……我實在徒然潔淨了我的心……我思索怎能明白這事!」(詩七十三)。又如義人約伯在痛苦深處的申訴:「完全人和惡人,上帝都滅絕……惡人的燈何嘗熄滅,患難何嘗臨到他們呢?惟願我能知道上帝在那裏……」(約伯記九22,廿一17,廿三 3)。
卡穆在他的名著「黑死病」(The Pestilence)裏面,藉著一個人物塔魯的口說:「若沒有上帝,人能成為聖人嗎?這就是難題的所在,事實上,這是唯一的難題。」
紀德(Gide一九四七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)希望世上能有一個沒有宗教的國家,和一個沒有家庭的社會。他常常在上帝的觀念上掙扎,他不想要上帝,但是卻深感上帝觀念對人性的重要性,所以想建立一些上帝的代替品。他先嘗試以道德代替上帝(以基督的倫理代替死去的上帝),但是他坦白承認不清楚這道德的標準是甚麼。後來,他又想建立自由女神,及至當他逐漸發現這潮流在歐洲所造成的混亂時,他於一九四二年正式貶廢了自由女神,他說:「我不再相信自由,這一個偶像使我們瀕臨死境。我現在願意接受約束。」他繼而以群體利益代替個人自由,所以傾向共產主義。不久,他不安於極權的觀念與實況,拒絕加入法國共產黨。他也曾經以愛為掙脫自我桎梏的出路。他說:「我發現,愛之擴展是幸福的秘訣。」「我懷疑,愛以外是否還有任何真道德。」紀氏把對上帝的信仰描寫為:「向著一種雖難捉摸卻是可崇敬的對象的努力追求,那是一種更高的境界,個人在其中被它吸收。我無以稱之,只可冠之以上帝。」紀氏說,這漸進的上帝觀,恢復了他的道德感。他雖然在一九四七年宣佈他是無神主義者,主張以道德和人的尊嚴代替上帝,但是他始終在上帝觀念中掙扎。
詩人與劇作家艾略特(T.S. Eliot一九四八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),一直保持對上帝的明確信仰。這在他的兩個劇本「聖堂中的謀殺」(Murder in the Cathedral)和「鷄尾酒會」(The Cocktail Party)裏面,顯露出來。他說:「除非你認為文化只是物質上的進步……若你認為文化是精神與理性在高水平上的配合體,那麼,文化是否能脫離信仰而長久存在,是令人懷疑的。」他在美國維吉尼亞大學的講座中指出:對上帝的信仰支持人與罪惡的戰鬥。他說:「我不相信,歐洲的文化能在基督教消逝之後,仍然存在……世界正在嘗試建立無基督教觀念的文化體系,它將失敗。」他認為單有理性哲學和科學,絕不可能滿足人性的需要。他留下名言:「人生不是要證實甚麼(尋求答案),乃是跪拜(以愛、謙卑和祈禱回應宇宙的奧秘)。」
湯瑪士・曼(Thomas Mann一九二九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),也多次在其作品中流露對上帝的信仰,但是不無矛盾的掙扎。他在名著「魔術山」(The Magic Mountain)裏面,尋求大自然與心靈之間,人生與藝術之間,秩序與自由之間矛盾的協調。該書主人翁卡斯陶,在宗教與科學之間,感情與理性之間,秩序與自由之間,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之間,民主與極權之間,徘徊徬徨。曼氏在另一名著「約瑟和弟兄們」裏面,以象徵的手法藉著聖經故事,闡述人生的意義和希望,他自認這是他最好的作品,其中流露著他對上帝觀念的關注。他認為法國的理性運動,把理性偶像化是一個危險的方向;他也批判尼采哲學,指出這兩種思潮在歷史上所造成的悲劇。他認為宗教的作用,是以精神征服自然,哲學的功能是調和自然與精神;藝術的貢獻是透過美的重造,把自然精神化。曼氏認為:上帝是一切存在者之存在,是一切相對事物之間的總調和:自然與精神,身體與心思,善與惡,暗與光;上帝是精神宇宙的總體,是人類追求的目標與引導者,是人類對於宇宙能力和律則的一種觀念,是公正的法官,是慈愛的父。上帝本身也是在進展之中。他的上帝觀有相當濃厚的人文主義色彩。最後,他受了史懷哲的影響,把宗教詮釋為「尊敬」(reverence) —— 對人生奧秘的尊敬,對人生高貴性的尊敬。
愛‧鬥爭(基督‧尼采)
在基督生平中有兩個高峰:登山寶訓和各各他山上的十字架。基督在前者裏面,從千百矛盾的觀念中,宣告愛仇敵的路線:轉過左頰由人打。他在後者裏面,從無數矛盾的勢力達成愛的最高行動。這愛的道德觀,竟被尼采稱為「奴隸道德」,他自稱為「第一個非道德主義者」。尼采的「善惡之上」(Beyond Good and Evil)的觀念,把勇敢與良善等化,他的「權力意志」搬上了歷史舞台,開始了思想史上一場矛盾的戰爭。
多位獲諾貝爾獎的作家,會受叔本華和尼采的影響,其中最顯著的是海明威。海氏的道德觀是徹底的個人主義:雄風,男子漢一類的觀念非常突出,他甚至把人類分為兩種,有睪丸的和無睪丸的,等於中國人所說「有種的」和「沒有種的」;他認為基督教以善報惡的道德觀,是懦弱的表現,是失敗主義。他享受西班牙鬥牛、打獵、冒險、以殘殺動物為樂。
其他作家們卻擺脫了尼采的影響,例如紀德會深受尼采的「超價值觀」(transvaluation of all values)的浸濡,曾細讀尼采所著「察拉土斯特拉如此說」七八遍,但是後來卻一變而厭惡尼氏思想。湯瑪士‧曼也一直努力擺脫了尼采和叔本華在他早期思想中的巨大影響。
卡繆青年時會喜讀尼采作品,但他後來採取了堅強的道德路線。他為了同情貧苦大衆,曾加入共產黨,但後來深感蘇聯史大林的作風與道德之間的矛盾,因而退黨。此後,他致力於政治與道德協調的鼓吹。他在其作品「叛徒」裏面,探討個人良心與政治手段之間的矛盾、革命中的道德限度問題、目的與手段之間的道德問題等。他批判史大林的勞改營、清黨、暗殺等手段。他的政治道德觀流露在他的作品「被誤會的人」裏面。沙特也以共產主義同情者的身份,呼籲共產主義放棄「階級團爭」的路線,盡力謀求存在主義與共產主義之間的調和。
蘇聯作家巴斯特納克(Pasternak一九五八年獲諾貝爾文學獎,但因遭受國內壓力而拒絕接受),震驚於史大林的殘忍手段,就在支持共產主義的活動中冷靜下來。他寫了名著「齊瓦哥醫生」,書中流露他對人性的觀察。他認為一切社會改革的努力,都被腐敗的人性所掣肘,真正的革命是人性的革命。他在書尾附了廿四首詩,暗示他思想的旅程:由自然主義,到生命主義,又到基督。他認為基督的故事是人類最偉大的一首詩,愛是人類的希望。他在蘇聯領袖赫魯雪夫的幫助之下,未因這一本書而遭受逼害。
聖・慾
使徒保羅說:「情慾和聖靈相爭,使你們不能作所願意作的。」「我所願意的,我並不作;我所恨惡的,我倒去作……我覺得有個律,就是我願意為善的時候,便有惡與我同在……我真是苦阿,誰能救我脫離道取死的肉體呢?」(加五17,羅七15,21,24)。
現代希臘詩人卡贊扎奇斯(Kazantzakis),在其三萬三千餘行的著名詩作「奧德賽:現代續集」裏面,描寫他的思想旅程。這本詩集已譯為三十多種文字。書中充滿著尼采的影響,也充滿了情慾的放縱。但是,在骨子裏卻隱藏著靈慾之間矛盾的衝擊。作者熱烈擁護尼采的宣告:「上帝已經死了!」他解放了自己,可以為所欲為。同時,基督卻帶來他內心的不安,和對上帝的尋求。他深深感受到俄國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藉著他作品中一個人物伊凡・卡拉馬助夫所說的:「如果沒有上帝,人就可以為所欲為了。」他不要一位外在超然的上帝,卻渴望著一位代表人間希望和眼淚的神明。他說,他的心靈就是尼采與基督的戰場。他渴慕上帝,卻不願放棄肉慾。他幻想創造一種把神聖和情慾綜合起來的宗教。他心目中的基督流露在他所寫的「重釘十架的基督」裏面。(史懷哲認為還是感動他最深的著作)但是他的靈慾混合的觀念,卻令他寫了「基督的最後試探」。
自由・秩序‧傳統
摩西為了解救同胞脫離奴役,甘心放下自己在埃及王宮中的自由;皇后以斯帖為了拯救同胞免被屠殺,而放下她選擇個人安全的自由,她說「我死就死吧!」保羅為了藉福音救人脫離罪惡的桎梏,就放棄結婚的自由。這都是在矛盾的衝突中,作勇敢選擇的感人例子。
海明威是一個強勁的個人自由主義者,但是一九三六年西班牙爆發內戰時,他為了理想,以美國人身份投入了反弗朗哥的戰爭中,寫出了名著「戰地鐘聲」;又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,表現了英勇。記德原以個人自由為女神,後來卻願意放下自由,尋求群體的利益。
另一方面,約翰・斯坦倍克(John Steinbek一九六二年獲諾貝爾文學獎),為了個人自由的保全大聲疾呼。他認為一切的創造力都是從自由的個人心思所發出來的。他反對任何對個人自由的限制。湯瑪士・曼則有另一種思想過程。他原來反對保衛個人自由的民主政體,嚮往德國俾士麥獨裁政治時期的輝煌成就,但是後來卻一變而成為民主的擁護者。他的名著「魔術山」(四年內再版一百次),也探討自由與秩序的問題。
詩人艾略特(Eliot)則主張限制個人自由的浪潮,而擁護漸進性的傳統,並主張以少數傑出領袖的統治來取代民主。傳統是社會生命的根和主幹,我們豈可把根挖斷而求枝葉茂盛結果?
人性•道德
誰也想不到,像大衛那樣虔誠信仰上帝的人,竟然有一天跌倒墮落,陷入罪淵裏面;也想不到,像所羅門那樣滿有智慧的人,竟然糊塗起來,迷醉妃嬪,敬拜偶像。這是人生脆弱和矛盾在聖經裏面的表現。
諾貝爾文學獎作品裏面,充滿著人性醜惡、失落、與虛空的描寫,但有時也閃耀著人性的尊嚴、高貴、和美麗,反映著「上帝的形像——雖然是已經蝕損了的。正如湯瑪士‧曼所說:「人是聖徒和野人的綜合體」。
史坦倍克的「憤怒的葡萄」,描寫美國農民生活的痛苦和黑暗情形:奧尼爾的「長夜漫漫路迢迢」描寫一個家庭中的墮落、腐敗、分歧、對立、和仇恨,影射著他自己的家庭背景。這是他用眼淚寫的一部小說。艾略特的詩「荒原」,描寫大城市居民精神生活的腐化和虛空;記德的「偽善者」(The Counterfeiters)描寫虛偽充斥的法國社會;沙特的「理性時代」描寫那些高談闊論卻毫無行動的空心人;索忍尼辛(一九八一年獲諾貝爾文學獎)的四部著作,都描寫蘇聯勞改營的悲慘情況;湯瑪士‧曼的「浮士德博士」以象徵的手法,描寫德國在希特勒統治之下把自己賣給魔鬼的悲劇,它也是人類的縮影。
另有道德墮落的心理描寫。例如卡謬的「墮落」,分析一個品格高尚的律師,如何因怯弱未能挺身救溺,以致內疾而放棄道德,逐漸墮落,造成悲劇。
另一角度,人性也有其光輝的一面。卡謬在其名著「黑死病」裏面,描寫四十年代非洲的一次虛構的流行病中,死了廿萬人。瘟疫中暴露人性的多種醜惡與自私的真面目,但是有一位醫生,名叫路可斯,卻悲天憫人,萬死以赴的去醫治和照顧病人,也有一些熱心人士和他聯手努力。這本書被評論家列為法國半世紀中最偉大的小說。
讓我們用索忍尼辛和高汀(Golding一九八三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)的話,作為結束:「真正的社會主義,是道德的社會主義。」「野獸,就是我們自己。」
(本文轉載自香港「文藝雜誌」季刊第八期)